人生不等式

□人文学院张玉梅

    期次:第1659期   


  孩子长大了,父母就老了。
  孩子也老了,父母要走了。
  关于生死,我自以为是老庄一派。我但愿自己安详死去之后,亲友孩子都不要哭哭啼啼,跟我一样从从容容就好。如果我家先生像庄子似的,在我死后叉腿坐着,大声唱歌,还敲瓦盆配着乐,那我就跟他一起唱,唱歌为我自己送行,虽然这好像是诈尸了。人嘛,本来就有生有死,人就是向死而生的,何必在那一刻想不开和唧唧歪歪呢!出生到这个世界上的人,总归是要走下舞台的,台上台下轮回,天道自然公平。自自然然地来了,就不要别别扭扭地走,在死神面前犯慫?没啥用啊……可是,我的生死观,不等于我的实际感受,不等于我的真实情感。思想和感情也是人生的一个不等式。暑假回家陪伴老父,记了短短两周的日记:
  第一天,出院第一天。老爸要我递给他尿壶,躺着床上小便。我笑呵呵地劝他,扶他起来,去厕所。他喘得很厉害。他坐在床上吃饭。
  第二天,我扶他,加拐杖,去厕所大小便,到客厅吃饭。他说脚腕子疼。加痛风药。退回床上吃饭了。
  第三天,继续劝他去厕所,到客厅吃饭,我扶他加拐杖。
  第四天,新的轮椅拐杖到货了,开始使用。我告诉他:“是你女婿买的。”老爸很高兴,问我:“从北京买的?”“不是,中山市,广州发货过来的。”过了一会,他又问:“北京买的?”……三宝也很高兴,太姥爷不用时,他就爬上去玩。我就跟他说:“三宝,你跟太姥爷换着用啊!太姥爷用它走路,三宝就下来;太姥爷不用了,就是三宝的大玩具。”三宝直点头:“好!好!”三宝坐在上面,头跟太姥爷一样高,就跟太姥爷唠嗑,爷俩一句一句地,对话还挺好。他们居然互相都能听懂,沟通无障碍!最后,三宝还追问:“太姥爷你咋不说话了?”逗得太姥爷笑了。姐总结说:终于啊,从出院到现在,老爸第一次笑了。
  第五天,凌晨1点。听到走动的声音,没有拐杖和轮椅的支持。开始,我还怀疑,但是屏息再听,不会错。我也故意不动不过去,等着,再看看走出房间的背影:是老爸直接走路了。到客厅坐了一会。也即:出院后的第6天,老爸终于不用拐杖,能自己下地走动了。
  第六天,老爸恢复健康的表现之一:半夜起来吃了一段玉米,吃了一个西红柿。夜半加食,这是他住院以前的毛病之一。
  第七天,老爸问了我家里的情况,说明他又向好发展了,头脑、思维、感情都很到位。周岁88的老父亲,我得给他老人家点赞!
  半夜醒来,忽然听到响动,起来一看,老爸在厨房。“饿了吗?”“没有,我关窗子。”原来昨晚的窗子也是他关的。“有了这个,我可以走动了。”他说的是双扶轮椅,新买的拐杖轮椅。说话的老爸,面带微笑,很幸福的样子。关好窗子,他又走到客厅,在沙发上坐了一小会儿。
  第八天凌晨3:00,收音机评书响,醒来。看到老爸没用拐杖,家中行走。先去厨房,又到客厅,再回到房间。过了10分钟,传来呻吟声。我过去开灯,看到老爸仰面躺着。“爸,你没事吧?“没事。帮我把被盖上。”这次回来,常常听见老爸粗重的喘息声、类似呻吟的声音,可是每次过去,问他,他都说没事。
  凌晨4点,老爸的评书声音很大,他坐在床边。“爸,你睡不着觉?”“嗯。”老爸下地,到客厅坐下。评书是他的催眠曲,评书是他的伴儿,白天黑夜。眼睛不好使了,只能听收音机。评书相伴的日子,已经很久了。想起来姐说:“等你走了以后,每家陪老爸两天,就恢复了。雪雪挪骚窝的事情,先缓一缓吧。挪到我家,就太远了,我怎么到老爸这值班呢?能不能住在老爸这里呢?就算我和雪雪都可以将就,可是孩子不行啊!老爸的收音机白天黑夜都响着,孩子受不了啊……老爸,只能由着他了,由着他的收音机了。”所以,姐在发愁和核计后面的事情,各家有各家的情况和困难。要是我能把老爸接回家就好了。
  第九天,院子里烧烤前,沙发上聊了两句。老爸说:“活着干啥?啥都干不了,一点用都没有了。”我说:“你不用干啥了,已经做得够多了。”我不确定自己的话,是不是很苍白无力,是否对他有点安慰的作用。
  凌晨4点10分,卧室门响了,老爸出来了。听着声音,没有拄拐杖。客厅灯亮了。家里走动的声音。脚步走回房间来。用眼睛确定了一下,我看到的老爸,确实没拄拐杖。关客厅灯后,他回房间了。传来哼哼声,我过去看看,他歪躺着,头不在枕头上。看着我进来,他说:“后脊梁那……”是一卷手纸铬着。我帮他拿走,好了。关灯,继续睡觉。
  出院第一天,我发明的劝解方法:“爸,你得下地走路,自己去厕所,要不然,不就坐吃等死了吗!”这话好像挺管用。尤其最初的两天,他要尿壶,我就笑嘻嘻地这样说。
  陪护的这两周,老爸就是睡觉,不分白天黑夜,躺在床上。人老了,是可以这么多觉的吗!?后来,有两次,半夜,他坐起来,还说了话:“我坐一会,哪有那么多觉!”
  我想我是明白了,他除了身体确实不做主,心理问题在于:他是有向死之心的。一个人吃,一个人住,没有被人需要的责任感,只有被人照顾的累赘感,用母亲的话说就是:“活得没有奔头。”所以他就躺在床上,白天黑夜地睡觉。住院之前,很长一段时间,他都是这个状态。我跟他说:“你得好好活着,你在,我就有家回;你不在,我回来找谁呢?”他点头:“那倒是啊!”我要让他知道,他有活着的价值,我要回来看他,他得等着我回家。
  这个办法很好,管用了。其实这不是什么灵丹妙药,这是真心话。所以,维系生命的,除了血肉之躯、生理机能,还有亲情,是亲人的不舍之情。
  去年夏天回来,还推着轮椅,推他到钢铁大街,偷偷买过雪糕给他吃。今年,他连家门都不出了。想一想带他出去,又怕他坐不住,气喘。什么叫“老太太过年,一年不如一年”呢!看着这样的老爸,眼泪止不住地流下来……钢铁大街,看着夕阳西下,看着华灯初上,看着华灯、车灯的交汇,看着街道两侧林立的楼宇,想起老妈已经走了八年,现在老爸也出不来家门了……灯越来越亮,夜越来越深,又想起公公婆婆。这次下个决心,无论如何,把他们接过来,跟我们一起,趁他们还能坐飞机,还能跟我们一起走……